李白《感遇四首》其三诗曰：“昔余闻姮娥，窃药驻云发。不自娇玉颜，方希炼金骨。飞去身莫返，含笑坐明月。紫宫夸蛾眉，随手会凋歇。”

李白这是拿皇宫（紫宫）里的美女（蛾眉）与“姮娥”对比，告诫世人红颜易逝，韶华难留。诗中的“姮娥”就是嫦娥，也被称为“恒娥”“常娥”“素娥”“月娥”等。

李白是特别喜爱月亮的，他写嫦娥“含笑坐明月”，看来李白是对月宫里的美好神仙世界充满了无限神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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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寂寞嫦娥空余恨

关于月亮的神话，李白自然是熟知的。

其《古朗月行》有曰：“小时不识月，呼作白玉盘。又疑瑶台镜，飞在青云端。仙人垂两足，桂树何团团。白兔捣药成，问言与谁餐。蟾蜍蚀圆影，大明夜已残。”

这首诗里，仙人、桂树、白兔、蟾蜍等均有写到，但李白很克制，并没有点明“仙人”就是嫦娥。

而李白的《把酒问月》终于发问说：“白兔捣药秋复春，嫦娥孤栖与谁邻？”白兔年复一年不辞辛劳地捣药，夜夜独处的寂寞嫦娥与谁相邻为伴？

李白诗语中对天上嫦娥满怀同情——由此也自然流露出诗人高洁、孤苦、傲然独立的情怀。

但大家更熟悉的“嫦娥诗歌”应该是李商隐《嫦娥》：

云母屏风烛影深，长河渐落晓星沉。

嫦娥应悔偷灵药，碧海青天夜夜心。

一般认为，这是一首吟咏嫦娥的诗。诗写月宫里云母装饰的屏风重重叠叠，烛光也只能隐隐约约地透出光影。银河西移天将拂晓，寥落晨星点缀着空旷天宇，也即将隐去。想必那月宫嫦娥也后悔偷吃了不死灵药，以致于幽居月宫，夜夜孤寂，夜夜无眠，内心凄苦。

觉得嫦娥吃的是“后悔药”的唐代“直男癌”诗人还有罗隐，其《咏月》说：“嫦娥老大应惆怅，倚泣苍苍桂一轮。”

87版《西游记》中的嫦娥形象。图片来自网络

■都是仙药惹的祸

小学时学到李商隐《嫦娥》这首诗，无论你原先知道不知道，老师或家长都会给你讲一遍（又一遍，N多遍）“嫦娥奔月”故事。

大家听到的“嫦娥奔月”故事或有种种不同，但其所依据的文献，最全的就是南北朝时梁代刘昭注释范晔《汉书·天文志》所引东汉张衡《灵宪》中的一段文字：

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，姮娥窃以奔月。将往，枚筮之于有黄，有黄占之，曰：“吉。翩翩归妹，独将西行。逢天晦芒，毋惊毋恐。后其大昌。”姮娥遂托身于月，是为蟾蠩（蟾蜍）。

故事说嫦娥是偷窃了“羿”的不死药奔月的。临行前嫦娥可能还有些犹豫，于是找到“有黄”大师算了一卦。占卜的结果是“吉”“后其大昌”，于是“托身于月”，还化生为蟾蜍——化生为蟾蜍有很多种解释，但或者是类同“青蛙王子”的，嫦娥可以有着蟾蜍的外形，却实质上是天仙。

而传世文献中最早的“嫦娥奔月”神话见于西汉刘安《淮南子·览冥训》：

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，姮娥窃以奔月，怅然有丧，无以续之。何则，不知不死之药所由生也。

东汉高诱对此注解曰：“‘姮娥’，羿妻。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，未及服之，姮娥盗食之，得仙，奔入月中为月精。”

结合这三则材料，两汉时期，嫦娥被认为是羿的妻子，却盗窃了老公的不死药（这罪过或许可能好像比偷看爱人的手机还重一点点似的）。嫦娥虽由此得以奔月，飞升为仙，但手段并不光彩。

这是对天仙嫦娥的污名化吗？嫦娥是不是被冤枉的？

南北朝时梁代刘勰《文心雕龙·诸子》曰：“《归藏》之经，大明迂怪。乃称羿毙十日，嫦娥奔月。”

这里羿与嫦娥并称，或许刘勰所知的“嫦娥奔月”故事也是两汉刘安、张衡、高诱等人的版本。

嫦娥奔月。图片来自网络

刘勰所提到的《归藏》，是确信曾存世的重要文献。《周礼·春官》曰：“大卜掌三易之法。一曰《连山》，二曰《归藏》，三曰《周易》。其经卦皆八，其别卦皆六十有四。”因此，《连山》《归藏》《周易》又被称为“三易”。今《连山》《归藏》均轶失，但所幸的是，有些许文句被后人引用而得以保留。

《昭明文选》卷十三谢庄《月赋》有“引玄兔於帝台，集素娥於后庭”之语，唐代李善为之注解，引用《归藏》说：“昔常娥以不死之药奔月。”

……

直至发表于1927年1月《莽原》半月刊第二卷第二期鲁迅的短篇小说《奔月》，也是说嫦娥厌倦了“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”，偷吃了“道士送给”羿的“金丹”飞升上天了！

■原来嫦娥、后羿是路人

然而，为嫦娥洗雪千年冤枉的可信材料忽然横空出世了！

这就是“秦简《归藏》”，1993年3月出土于湖北省江陵市荆州镇邱北村王家台15号秦墓的394枚约4000字的易占简书。其中有曰：“昔者，恒我窃毋死之……（此处失却二字）奔月，而攴(枚)占……（此处失却三字）。”

文中的“恒我”，当为“恒娥”“姮娥”之简写，可确认即为嫦娥！“毋死”即不死，连接此处所轶失文字，当指不死之药。

明明嫦娥这是凭一己之力偷不死药奔月啊！

羿？羿是谁？

汉代以前，嫦娥与羿完全没有关系好不好！

嫦娥为羿妻的说法是后来在东汉高诱等的注释中才“被确定”的。

传说中的羿。图片来自网络

■嫦娥不曾吃仙药

探讨“嫦娥奔月”故事，屈原的《天问》尤其值得重视。《楚辞·天问》中有曰：“安得夫良药，不能固臧？”

这一问，闻一多、傅斯年等认为是与嫦娥偷药事相关的。楚辞名家姜亮夫解释说是：“此言嫦娥何所得良药而能固藏于月也。”

那么，嫦娥为什么要盗窃不死药呢？

吃了成仙啊！

真的吗？

可先秦时代，并没有“服食求神仙”的观念。恰恰相反，《庄子·逍遥游》中的藐姑射之山的神人，是“不餐五谷，吸风饮露”的。

先秦也的确有“不死之药”的记载，《韩非子·说林上》曰：

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者，谒者操以入。中射之士问曰：“可食乎？”曰：“可。”因夺而食之。王大怒，使人杀中射之士。中射之士使人说王曰：“臣问谒者，谒者曰‘可食’，臣故食之。是臣无罪而罪在谒者也。且客献不死之药，臣食之，而王杀臣，是死药也，是客欺王也。夫杀无罪之臣，而明人之欺王，不如释臣。”王乃不杀。

但显然，这个“不死之药”的卖点是长生不死，而不是飞升成仙。

而且，除了东汉高诱的注解，所有材料都没有嫦娥吃不死药的说法，连西汉刘安《淮南子·览冥训》中也未见。

月的阴晴圆缺。图片来自网络

■嫦娥盗药救月亮

既然不是为了吃，那嫦娥到底为什么要盗窃不死药呢？

为了救月亮！

月有阴晴圆缺，很～～～远古的人们或许就会认为，月亮的缺而复圆是死而复生。这在语言上留下了痕迹。

东汉经学家、训诂学家刘熙《释名》曰：“朔，苏也。月死复苏生也。晦，月尽之名也。晦，灰也，死为灰。月光尽，似之也。”依据刘熙对“朔”“晦”二字的解释，不难推测，古人深信月亮的起死回生。

屈原也相信月亮死而复生。屈原《楚辞·天问》有曰：

夜光何德，死则又育？

厥利维何，而顾菟在腹？

“夜光”指夜晚发光的月亮。“利”通“黧”，黑色，指月中黑影。这两问，大致是说，月亮有着什么德行，竟能死而重生？月中黑影是什么，是不是“顾菟”腹中藏？“顾菟”，闻一多认为即蟾蜍，也有人认为是老虎，更多人认为可能就是兔子，也就是后世嫦娥神话里的玉兔。

而且，除了月亮的圆缺，还有更为严重的“月蚀”，即“月食”，也是让远古人们揪心月亮生死的大事。因此，远古先民迫切需要一位英雄挺身而出，于是，功绩不亚于女娲补天，嫦娥毅然救月——窃药奔月！

而女娲、嫦娥以及填海的精卫，都是女英雄，这或许更加证实了她们的这些神异精彩传说尤其古老。

月食。图片来自网络

■真实故事是这样

至此，我们还原先秦时代的“嫦娥奔月”故事，其大致内容应该是：很久很久以前，嫦娥从西王母那里偷来不死灵药，飞奔前往月宫。动身前，她到神巫有黄那里筮占。有黄筮占后告诉她：“吉祥。”并赋曰：“美貌轻盈的美女，将独自奔向西天。天色晦暗，月光已尽，不要惊慌，不要恐惧。之后必将非常光明昌盛。”于是嫦娥奔月，就居住在月宫里，一直照管着月亮。

你注意到没有，《天问》中的“顾菟”，后世新增的吴刚伐桂、玉兔捣药等并没有在民间传说中得到合情合理解释，比如，李白也问“白兔捣药成，问言与谁餐？”嫦娥、吴刚肯定已经是仙人了，再天天吃那长生不老药不烦吗？

我猜测，这些不断增加的神奇动物和人物，以及他们的神奇任务，都应该是在某种程度上与月亮的死而复生主题一致的。比方说，吴刚砍伐下来的桂皮，就是拿给玉兔所捣的药；而嫦娥指导玉兔捣药，就是给月亮准备的，以确保月亮重生、长生、昌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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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嫦娥奔月”被称为中国古代四大神话之一（其他三个是《女娲补天》《共工触山》和《后羿射日》），这一神话应该是起源于古人对星辰的崇拜。

而对于夜空中人们视野里最大的这一天体，古人对月亮的奇思妙想在《归藏》文本里仍葆有质朴本色；在《天问》里充满了天真的疑惑；在《文心雕龙》里被认为“迂怪”，非常迂阔怪诞；而汉代及以后的文人，则往往把嫦娥归为恶妇了——像李白那样采取中间立场，丝毫未对嫦娥有讥讽之语，且深有关切和同情之感的，其实并不多。

讲真，嫦娥是被冤枉的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