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诗经·小雅·鹤鸣》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田园诗歌，诗曰：

鹤鸣于九皋，声闻于野。鱼潜在渊，或在于渚。

乐彼之园，爰有树檀，其下维萚（tuò，酸枣一类的灌木）。

他山之石，可以为错。

鹤鸣于九皋，声闻于天。鱼在于渚，或潜在渊。

乐彼之园，爰有树檀，其下维榖（gǔ，楮树一类的灌木）。

他山之石，可以攻玉。

本诗的大意是，在那山岗上，鹤一鸣惊人，声传四野。在那深渊里，游鱼自由自在，时而浮到浅滩。那园林是如此美好，让人流连忘返，檀树高高，灌木丛生。他山之石，可以琢玉。

这首诗是两章重叠的。每章中，诗句句意对比，鹤与鱼，天与渊，高大挺拔的檀树与低矮丛生的灌木，他山石与玉石，而所有这些观察与思考，都是来自那如此美好的园林！

《诗经》中的诗，其实都是无题诗——命名都来自诗的首句，一般都是取二字为题目。而这首被命题为《鹤鸣》的诗歌，全面把握诗歌内容，似乎称为《乐园》才更合适。

但“鹤鸣”确实真的是一鸣惊人的，听过鹤的鸣叫声，那种清亮、高亢、激越，可以说是击穿灵魂的，让人永生难以忘怀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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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这首《小雅·鹤鸣》同时代的《周易·中孚》九二爻爻辞曰：“鸣鹤在阴，其子和之。我有好爵，吾与尔靡之。”这里，歌者以鹤比拟自我与友人，鹤被认为是高贵的君子之鸟。

非但如此，鹤还被驯养作为君王的宠物，大约也可以算是君王身份地位的象征。而文献记载表明的鹤被驯养的开始，居然是在春秋时代。

《艺文类聚》引《史记》曰：“齐王使淳于髡献鹤於楚，出邑门，道飞其鹤，徒揭空笼以见楚王。曰：‘齐王使臣献鹤，过於水上，不忍鹤渴，出而饮之，飞去。吾欲绞颈而绝，恐人议吾君以鸟故，令士自杀；吾欲买而代之，是不信而欺吾王；欲赴他国，痛吾两主使不通，故来受罪。’楚王曰：‘善。’”又指出：“《说苑》魏文侯使舍人蔡无泽献鹤於齐，其事同之也。”

从这些材料可见，春秋战国时代，喜爱鹤的君王为数不少，还将之作为国礼，不远千里互相赠送，因此，甚至可以说，驯养鹤、宠爱鹤在当时已蔚然成风。

而《左传·闵公二年》载曰：“卫懿公好鹤，鹤有乘轩者。将战，国人受甲者皆曰：‘使鹤，鹤实有禄位，余焉能战！’”“闵公二年”是公元前660年，《左传》中这一年的记载说，卫懿公尤其喜爱鹤，他的宠物鹤甚至有爵位、有俸禄、有专车！以至于将士怨声载道，而最终的结局是“卫师败绩，遂灭卫”！因喜爱养鹤、宠鹤而导致亡国，卫懿公也是没谁了。

东晋戴逵《竹林七贤论》载曰：“嵇绍入洛，或谓王戎曰：‘昨于稠人中始见嵇绍，昂昂然若野鹤之在鸡群。’”后来这一内容被收入《世说新语·容止》里。这就是成语“鹤立鸡群”的来历。称嵇绍为鹤，说众人是群鸡，这是基于对鹤的地位高贵的认知。

而后世，鹤有“一品鹤”的说法，鹤用来作为文官一品的官服图案：多用白鹤在云中飞翔或又加红日的纹图，鹤飞近日，高贵无以复加。

清晚期文官一品鹤纹补服，图片来自网络

《相鹤经》里说，鹤是“仙人之骐骥也”，也就是说，鹤是仙人的坐骑，仙人骑鹤正如同人们骑马，这大概是鹤被称为“仙鹤”的思想来源。《列仙传》里记载仙人王子乔在缑氏山头就是“乘白鹤”的，且可望不可及。

人们心目中的仙鹤，应当是白鹤，三国时代魏国王粲《白鹤赋》有曰：“白翎禀灵龟之脩寿，资仪凤之纯精，接王乔於汤谷，驾赤松於扶桑，餐灵岳之琼蕊，吸云表之露浆。”赋中的“王乔”“赤松”都是古人甚为推崇的仙人，“接王乔”“驾赤松”，显然就是指白鹤是仙人王乔、赤松的坐骑。唐代武三思的诗歌《仙鹤篇》第一句就是“白鹤乘空何处飞”，诗里又有“霜毛”“玉羽”等说法，也印证了白鹤为仙鹤的观点。

而且，人们也大致普遍认可，仙鹤就是丹顶鹤，丹顶鹤就是仙鹤。唐代李群玉《池州封员外郡斋双鹤丹顶霜翎仙态浮旷罢政之日因呈此章》诗曰：“潇洒二白鹤，对之高兴清。寒溪侣云水，朱阁伴琴笙。顾慕稻粱惠，超遥江海情。应携帝乡去，仙阙看飞鸣。”

然而，古人心目中，黄鹤也是仙鹤，也可能是因为黄鹤楼的缘故，诗人歌咏很多，名气很大。大家最熟知的是唐代崔颢《黄鹤楼》：“昔人已乘黄鹤去，此地空余黄鹤楼。黄鹤一去不复返，白云千载空悠悠。晴川历历汉阳树，芳草萋萋鹦鹉洲。日暮乡关何处是，烟波江上使人愁。”而诗仙李白有《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》“故人西辞黄鹤楼”，其《庐山谣寄庐侍御虚舟》也有“手持绿玉杖，朝别黄鹤楼。五岳寻仙不辞远，一生好入名山游”的句子。

武汉黄鹤楼，图片来自网络

而关于武汉黄鹤楼，最早的文献记载来自《述异传》：

荀朅事母孝，好属文及道术，潜栖却粒。尝东游，憩江夏黄鹄楼上。望西南有物飘然降自霄汉，俄顷已至，乃驾鹤之宾也。鹤止户侧，仙者就席。羽衣虹裳，宾已欢对。已而辞去，跨鹤腾云，眇然烟灭。

故事是说孝子、能写一手好文章且爱好修仙的荀朅遇到了驾鹤而来、从天而降的仙人。故事中的地点“江夏”当即为今武汉市江夏区，“江夏黄鹄楼”，应当就是古人诗文中的“黄鹤楼”。

而“荀朅”故事中的那个仙人，“驾鹤之宾”，到底是谁呢？

《南齐书》卷十五曰：“夏口城据黄鹄矶。世传仙人子安乘黄鹄过此上也。边江峻险，楼橹高危，瞰临沔、汉，应接司部，宋孝武置州于此，以分荆楚之势。”哦，那么，“驾鹤之宾”大约就是仙人子安了。而后来另外的说法是，唐代阎伯瑾《黄鹤楼记》引《图经》云：“费祎登仙，尝驾黄鹤返憩於此，遂以名楼。”也就是说，那个“驾鹤之宾”也有可能是“登仙”后的费祎——是的，这个费祎就是你会背的《出师表》里的那个，诸葛亮称赞他“良实，志虑忠纯”。

关于黄鹤楼，诗仙李白还有一首狂放不羁的诗篇，读来十分畅快。李白《醉后答丁十八以诗讥余捶碎黄鹤楼》诗曰：

黄鹤高楼已捶碎，黄鹤仙人无所依。

黄鹤上天诉玉帝，却放黄鹤江南归。

神明太守再雕饰，新图粉壁还芳菲。

一州笑我为狂客，少年往往来相讥。

君平帘下谁家子，云是辽东丁令威。

作诗调我惊逸兴，白云绕笔窗前飞。

待取明朝酒醒罢，与君烂漫寻春晖。

诗中的“辽东丁令威”一语用了《搜神后记》中“丁令威化鹤”的典故。《搜神后记》卷一曰：“丁令威，本辽东人，学道于灵虚山，后化鹤归辽，集城门华表柱。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，鹤乃飞，徘徊空中而言曰：‘有鸟有鸟丁令威，去家千年今始归，城郭如故人民非，何不学仙冢累累。’遂高上冲天。”

如此众多的关于黄鹤、黄鹤楼的诗词歌赋，毛泽东《菩萨蛮·黄鹤楼》堪称压卷之作。毛泽东《菩萨蛮·黄鹤楼》词曰：

茫茫九派流中国，沉沉一线穿南北。烟雨莽苍苍，龟蛇锁大江。

黄鹤知何去？剩有游人处。把酒酹滔滔，心潮逐浪高！

南北朝时南朝宋代诗人鲍照《登黄鹤矶》有“九派引沧流”一语，毛泽东化用此说，却起笔着眼于“中国”，继而贯穿南北，格局大、气势雄，让人叹服。而毛泽东词里的“黄鹤知何去”仿佛是在回应崔颢的“黄鹤一去不复返”，却直抒胸臆，写长江波浪滔滔，更写心潮澎湃，高于长江浪花。而且，毛泽东词里的情感是激昂的，完全不同于鲍照、崔颢的忧愁，而是对自我的高度肯定，是对时代浪潮的充分把握，是在苍凉悲壮中对未来充满信心，是在艰难困苦中对革命抱有坚定信念。

可能是因为一直以来对于鹤的推崇，古人有一些关于鹤的奇奇怪怪认知。比如《禽经》曰：“鹤以声交而孕。张华云：‘雄鸣上风，雌承下风则孕。’”又如晋代崔豹《古今注》曰：“鹤千年则变苍，又二千岁则变黑，所谓玄鹤也。”

鹤被认为是长寿的祥瑞，有“松鹤延年”“龟鹤延年”“龟鹤遐龄”等等说法。

而实际上，鹤科鸟类的寿命，有资料说是一般有五六十年，可以长达八十年，的确可算是鸟类中的老寿星了。但鹤“声交而孕”的说法显然是过于浪漫的想象了。然而，鹤求偶时的确是伴随着鸣叫的，雄鸟会昂起头颈，双翅耸立，引吭高歌，雌鸟则高声应和。然后对鸣、跳跃和舞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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鹤舞的舞姿优美，南北朝时南朝宋代鲍照《舞鹤赋》曰：

始连轩以凤跄，终宛转而龙跃。蹢躅徘徊，振迅腾摧，惊身蓬集，矫翅雪飞，将兴中止，若往而归。飒沓矜顾，迁延迟暮。逸翮后尘，翱翥先路。指会规翔，临岐矩步。态有遗妍，貌无停趣。奔机逗节，角睐分形。长扬缓骛，并翼连声。轻迹凌乱，浮影交横。众变繁姿，参差洊密。烟交雾凝，若无毛质。风去雨还，不可谈悉。既散魂而荡目，迷不知其所之。忽星离而云罢，整神容而自持。仰天居之崇绝，更惆惕以惊思。

鲍照《舞鹤赋》关于鹤舞的内容，大致是说，鹤舞开始，应节蹁跹，优美如凤。鹤舞收束，婉转腾挪，矫健如龙。鹤舞往复徘徊，飞腾摧折，如飘蓬，似飞雪。或分开奔赴，或聚合相依。将赴又止，如去却还。杂沓顾盼，雍容徐缓。疾飞尘起于后，高翔展翅在前。飞翔合乎节奏，步履合乎规矩。风姿、情貌余味深长。赴节停拍而动静合宜，竞相旁视而队别分形。扬翅缓驰，并翼连声。轻盈凌乱，晃影交错，各变繁姿，参差叠密。让人目不暇接，似烟似雾，迅疾缥缈。势如风去雨来，不可全部描绘出来。既使人神乱眼花，又眩惑不可捉摸。忽然星散云飘，神态这才得以自持。仰望天上鹤乡高远悬绝，更加惆怅而思慕不已。

人们对于鹤的喜爱，在地名上也可见一斑。现在，有鹤岗市、鹤庆县、鹤岭镇、鹤龄镇等等，日本也有个舞鹤市。而日本民间也流传有“鹤妻”的故事，讲受伤获救的仙鹤变成美丽女子与施救者结成夫妻报恩等情节内容。

黑颈鹤，图片来自网络

世界最美十大观鸟地之一的贵州威宁草海，近年来黑颈鹤飞来越冬的数量越来越多——咦？这美丽神奇的黑颈鹤是不是就是晋代崔豹《古今注》里所说的有着二千岁高寿的“玄鹤”呢？你还不赶紧来看看？小伙伴们，走起！